❏▪▪ 花、雨天、小提燈 ▪▪❏ 在伊芙琳的印象中,從沒下過這麼大的雨。 這壞天氣是經過許久的醞釀才成型,猛烈的雨勢在一時半刻間恐怕還停不下來。少女身上披著對 她而言太過厚重的粗麻布斗篷,說是用來防水,但淋了太久的雨這斗篷也早已被浸溼。她手上緊緊抓 牢一個又小又舊的提燈,但燈光光線微弱,根本無法照亮眼前的道路。 明明還不到日落時分,惡劣的豪雨卻已經把天空、把大地帶進昏暗中。尤其在這茂密的林子裡, 周遭暗得像深夜。 伊芙琳幾乎全身濕透,即使疲倦卻不敢停下蹣跚的腳步。少女讓雨滴帶走自己臉上的眼淚,悲傷 卻留在心中成了繼續向前的力量。 隨著樹木越來越稀疏,伊芙琳自覺已經逐漸離開森林的範圍。她踏上由旅行者、獵人和樵夫走出 來的小徑,當那棟怎麼看都有些突兀的三層樓建築被伊芙琳發現時,她已經很靠近荒原了。 木造的房子外表平凡,有著斜斜的屋頂和煙囪。它的正門旁逛了一個橢圓形的木製小招牌,上頭 畫著一隻飛龍半身的剪影。雖然沒寫上任何文字,至少讓人明白這棟建物不是住家。 「開在這種地方的店是給誰來的?」儘管在心中存有如此疑問,但伊芙琳現在也只得鼓起勇氣開 門。 吱嘎的摩擦聲響在少女推動厚重木門同時響起,伊芙琳心中免不了那一點緊張,但是當她把不友 善的雷雨留在門外,感受到由室內傳來的溫暖光線後,不安很快就消失在鵝黃色的親切光暈中。 「歡迎光臨。」 一聲成熟男性的嗓音傳來,不過先映入伊芙琳眼簾的是木頭地板、牆上搖曳的燭火、幾副沒有人 坐的桌椅,以及外型典雅的吧檯。聲音的主人,或許是因為有著和木質酒櫃融為一體的褐色皮膚,所 以反而最晚被發現。男人看見少女好像想說話卻又不敢開口,心中並不感到好奇。他不發一語轉過身 去,自顧自的弄著什麼東西,幾分鐘後回過頭來,手上卻多了杯冒著熱氣的牛奶。 「借宿?」 「那個……要多少錢?」看著被推到眼前的牛奶,伊芙琳有些擔心的問,因為她身上根本沒帶錢, 「預防感冒的牛奶不用錢。」男人回答,「住一個晚上一個故事。」 「一個故事?」帶著困惑重複,伊芙琳還以為對方是在開玩笑, 「您想用哪一則故事作為借宿一晚的費用?」將身子懶懶的倚在吧檯邊,神秘的酒館主人問著。 伊芙琳回想起自己從小聽過各式各樣的故事,但是很快的,一個擁有異色雙瞳的長髮少女佔據了 伊芙琳的腦海。 「曾經有個女孩子……」她張口,說起話來輕輕柔柔的,彷彿那些字句並不是源於個世界。 還是透過其他孩子,伊芙琳才有「雙親」這個概念。 從她有印象開始,自己就是由村子裡的神父扶養長大。神父是個高大可靠的男人,對她就像對自 己的孩子一般。曾經伊芙琳問他,自己的親生父母是怎麼樣的人?但神父也只是回答:「你還是嬰兒 的時候,我在教堂外面撿到你。」 伊芙琳生性害羞,而且兩眼虹膜很少見的分屬不同色彩─琥珀色和湛藍色。原本足不出戶的她卻 因為村裡其他孩子的熱情,慢慢能和大家玩成一片,就像個普通的小女孩。 一個夏日傍晚,天空半暗不暗的,卻披著一片美麗的火紅夕霞。伊芙琳偷偷從窗戶爬進房間,就 位於教堂後方那棟簡陋的小房子裡。正當她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有被任何人看到時,從廚房傳來的 聲音卻把她嚇出一身冷汗。 「伊芙琳,吃飯了。」無聲無息在餐桌旁擺著餐具,神父若無其事的說, 「咦!唔,我知道了。」在心中懷著莫名而微小的歉意,伊芙琳走到神父身旁, 「你在笑什麼?」看著伊芙琳臉上想脫罪似的傻笑,他露出看到有趣東西那般的表情,「洗過手 了嗎?」 「在外面洗過了。」 若想問伊芙琳挨近這代理父親的原因,她也說不上來,或許只是單純想撒嬌。 此時,一陣意外的敲門聲響起,光聽見那力道與急促的節奏,就讓兩人心中湧上不祥的預感。 「神父,我家那孩子不太對勁……」 出現在門外的是一位擔憂不已的母親,伊芙琳接下安撫母親的工作,聽見神父詢問詳情: 「你說尼克嗎?怎麼了?」 「他突然暈過去了,我們怎麼叫也叫不醒,到底該怎麼辦?」 這村落裡沒有醫師,僅僅靠著神父所知有限的醫術替村民解決健康上的疑難雜症。這種臨時求助 的情形偶爾會發生,一般來說伊芙琳並不會要求跟隨,但這次他卻主動表示想一起去看看那個生病的 孩子。 「沒有發燒,體溫反而很低。呼吸平穩,心跳也很正常。」 確認著尼克各種生命徵象,神父似乎也找不出問題出在哪裡,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下午回來以後,就突然昏倒了……」母親著急的回答, 「可是他和我們玩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時出聲的是伊芙琳,「會不會是今天我們玩太久了?」 「不可能會這麼簡單。」神父摸摸她的頭,轉向母親,「到明天早上還是這樣的話,就去找城裡 的醫師。如果尼克體溫往下降或有突然的情況,立刻來找我。」 伊芙琳當然擔心她的朋友,但是神父束手無策的樣子更是讓她心情沉重。在回家的路上,兩人保 持著一種奇妙的沉默。伊芙琳手上提著一盞小提燈,忽明忽暗的燈火好像也讓氣氛不穩定起來。 「神父,我能替尼克做些什麼嗎?」 「我想我們能做的不多。」神父淡淡的回答,「替他祈禱吧,好嗎?」 「我會的。」像是想鼓勵他一般,伊芙琳露出微笑。 「對了,最近你不要和其他孩子出去玩了。」 「咦?為什麼?」對於突如其來的禁足令,她急得想抗議, 「……我擔心是傳染病。」把眼神從伊芙琳臉上別開,神父卻沒有多做解釋。 當晚,伊芙琳做了個夢。她夢到自己身處在一座森林裡,周遭很寂靜。雖然看不見任何動物存在 ,卻有著大自然該有的蟲鳥鳴聲,樹葉也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伊芙琳往前走,發現一塊長滿苔癬的大 石頭擋住了去路。她一回頭就聽見背後傳來哭聲,不過並不是石頭在哭,而是大石塊後面有個小孩蹲 著在哭泣。 「尼克?」 「嗚……伊、伊芙琳?」 男孩抬起臉望向她,這一看卻把伊芙琳嚇到差點尖叫出來。 尼克眼睛應該在的位置沒有任何東西,眼眶中只有深不見底的兩個窟窿。 受到驚嚇讓她突然醒過來,伊芙琳又立刻因為窗外透進的陽光瞇起了眼。她抓著沉悶的胸口,總 覺得剛才的夢境讓自己很不舒服。伊芙琳調整呼吸,熟悉的房間和門外傳來談話的聲音總算是給她一 些真實而安全的感覺。 「對,喪禮的事就麻煩您了。」 正好聽見這句話以後,接著神父說了些話以後,就把客人給送出去。伊芙琳仍然躲在門板後頭, 等到客廳歸於平靜才出現。 「你醒了?」 「剛才的人是誰?」 「是尼克的爸爸。」就算側過身去,神父臉上的沉重還是讓她給看得一清二楚, 「尼克的爸爸?」伊芙琳嚥了口口水,心中很快就聯想起那個詭異的夢,「所以喪禮是……」 「是尼克,好像在半夜就這麼離開的。」 就和所有大人一樣,伊芙琳穿著全身黑色的衣裝。或許是因為身材嬌小,站在人群中的她特別不 顯眼。伊芙琳不自覺把眼光停留在尼克緊閉的雙眼上,死去的孩子面容安詳,宛若沉睡著。 這時湧上她心頭的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垂憐的情感,就好像尼克只不過是到了一個更好的地方。 「伊芙琳。」呼喚她的人是尼克的父親,和在喪禮上從頭到尾都泣不成聲的尼克母親相比,他只 是臉上帶著疲倦而已。「謝謝妳和神父的幫忙。」 「尼克的事我很遺憾。」 「不,我想他會很開心的。」 「這麼說是因為……」不太能理解男人話中的意思,伊芙琳有些困惑, 「尼克他啊,」父親說著,突然無法克制的,在這女孩面前哭泣起來,「那天晚上一直唸著你的 名字呢。」 近幾日天氣開始轉變。雨有一陣沒一陣的下,就算天空不降雨,太陽也沒再露臉過,老是密布著 一整片烏雲。 沒有人料想到尼克的死亡不過是個開始。在喪禮結束後的幾天,另一名少女也發生像他一樣的怪 事,當晚就失去了性命。最近則是在昨天,第六個小孩猝死。 恐懼在村民之間蔓延開來,就算請專業醫師或保安官來也查不出原因。整個村子已經將矛頭指更 明顯的目標,每個死去的孩子在臨死前呼喚的名字:伊芙琳。 大概剛到天亮的時刻,大地卻遲遲等不到黎明出現。伊芙琳因為房子外頭的騷動瑟縮在房間角落 ,即使不明白外頭發生的事,卻有一股強烈不安的預感盤據在心裡。 這種時候突然開門進來的是神父,他神色嚴肅,手上抓著一件粗麻布斗篷,和那個伊芙琳專用的 小提燈。 「神父?」 「你該走了。」用顫抖的手替她披上斗篷,神父把提燈交到伊芙琳手上,「從窗戶出去,這提燈 千萬不能丟了,知道嗎?」 「神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和最近那些怪事有關嗎?」 「他們是來找你的。」極力維持著冷靜,他一邊催促著一邊說,「動作快,現在還得得及。」 「可是那些事和我沒有關係,我什麼也沒做啊。」 伊芙琳委屈的控訴著,她知道那些死去的孩子總喚著自己的名字,每次都做同樣的噩夢她也不否 認。但是伊芙琳更加肯定的,是自己什麼也沒做。 外頭開始此起彼落的大喊著「惡魔」、「詛咒」這種字眼,讓她想推開神父走出門去解釋。 「伊芙琳!」突然大喊一聲的神父把伊芙琳的注意力全拉了過去,他緊閉著雙唇,好像說話是件 痛苦的事,「那些孩子的死的確和你有關,不過錯的人是我。」 「你、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言詞中充滿疑惑,但更能精準描述伊芙琳感覺的,卻是否認 ,「這是亂講的吧?」 「我只能給你這麼多了。」硬是從臉上擠出笑容,神父和她四目相接,「你的存在是神的恩賜, 伊芙琳。」 在憤怒的村民手持火把和武器衝入家門那一刻,神父也同時把伊芙琳往窗外一推,把她推進沒有 黎明的大雨之中。 「女孩開始流浪,開始尋找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看著伊芙琳再也說不出話的樣子,酒館老 闆逕自將故事收尾, 「她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了……」她低著頭,滿滿無助的樣子, 「小姑娘,把手放在你的提燈旁邊。」 「唔?」 「你照做就是了。」 酒館主人這時又拿來一座燭台,叫伊芙琳把手換到燭火旁。截然不同的現象讓她睜大了眼。 「為什麼沒有影子?」 明明在小提燈旁可以顯現出的陰影,在一般燭火旁卻透明似的什麼也沒有,她從不知道有這樣的 事。 「這麼小的火到現在都不曾熄滅,你就不覺得奇怪嗎?」男人反問。「這是很強力的魔法,千萬 別掉啊,這提燈。」 「為什麼會需要這樣子的魔法?」 撇開伊芙琳現在才知道這提燈的秘密,還有神父居然懂魔法這回事,當然她心中還有大量的問題。 「是用來維持你幻靈的形體。」頗富趣味似的,酒館主人打量著那盞可愛的小提燈。他沒有告訴 伊芙琳的是,在這間酒館裡頭沒有任何客人能隱藏自己真正的樣子。 「雖然是守護性質的魔法,但想必是力量太過強大才不敢對你直接施術。」 「等等……幻靈?」 「那位神父從來沒告訴過你嗎?」 他簡單解釋著,幻靈嚴格來說算是一種能量,是魂魄或自然界形成的力量。但既然已經成為幻靈 ,那麼就擁有自己的意識,模仿著人類生活。 「魂魄對人類本來多少都會有影響,特別是小孩子。加上你的力量成長迅速,不懂得控制的話, 當然就造成了那些死亡事件。」 「可是、我……神父他……」 「小姑娘。」口氣柔和的打斷伊芙琳,他預知接下來的問題已經不是自己能夠回答的了,「要不 要先上樓休息,再好好討論剩下的事呢?」男人將眼神越過伊芙琳窄小的肩膀,看向仍然下著滂沱大 雨的窗外,「和追著微弱光線到這裡來的那位神父。」 當伊芙琳倏然回頭,即使看不見她的表情,酒館主人梅爾基努卻覺得對這女孩來說,已經沒有什 麼需要質疑的了。 「祝您好夢。」
❏▪▪ 插曲 ▪▪❏ 其實伊芙琳並不討厭下雨,相反的,她很喜歡。除此之外,伊芙琳也喜歡雨後出現的彩虹,和一 身翠綠色皮膚的小青蛙。 但總是這樣陰鬱灰暗的天氣,好像也令人打不起精神來。 「……啊,謝謝。」 無論是插滿了鮮豔花朵的乳白色花瓶,還是眼前這……嗯,伊芙琳一下子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 行李服務員,總之這算是她今天一大早醒來的小小驚喜。 「那個,我想請問一下。」 伊芙琳來到一樓,那時梅爾基努正在某張桌旁用金幣疊起了城堡,取代他待在吧檯後方的則是兩 隻小烏波斯。 「怎麼了,想問我們行李服務員的事?」酒館主人招手,讓伊芙琳坐到旁邊的木頭椅子上, 「有點好奇他們為什麼一直出現在我旁邊……」 說到這裡,她又往那些虛神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他們又躲回廚房裡,還有一個乾脆直接消失。 「他們沒有惡意,你別擔心。」也看到了這一幕的梅爾基努笑出聲音,「只是因為妳讓他們覺得 很親切吧?」